您的位置:网站首页 > 人文民俗 > 正文

瓶邪 - 刀刀夏

类别:人文民俗 日期:2018-9-23 2:49:11 人气: 来源:

  我本以为这顿年夜饭会吃的很不平凡,没有想到与十年前相比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负责做菜的还是我妈,虽然是年夜饭但是也是平常家宴,我妈烧菜的本事一流,做东西很好吃吃,没有刻意弄什么稀奇古怪的菜式。我爸妈吃饭的时候都不算特别爱说话,有一搭没一搭闲谈两句也就算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依旧没有问这些年我都在做些什么。

  其实我爸是他们家三兄弟里面唯一一个手上几乎没有碰过什么脏水的人,在爷爷有意的隔离下,他对这行是真的没有什么了解,更没有什么想法。三叔自然不用说,老东西向来是我们一家的代言人。二叔表面上看很正常,但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和平主义的人。他可以不用亲自趟这浑水,但是他时刻要求自己对局势非常了解,才能在大方向上作出一些修正。实际上自从我三叔以后,家里的那副担子看起来是落在我头上,笼头还是掌控在二叔手里的。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赞成我那个疯狂到家的计划,因为当时无论怎么看,这个计划都不成熟,而我更不成熟。没想到他还是默许了。

  或许他们一直在等我主动来说点什么,或许没有,他们只是满足于我还活着的现状。我爸妈肯定是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具体。其实,他们被摘得太干净,如果我硬要解释,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让他们明白一些东西,而知道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整个棋局毕竟还在运行中,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考虑到闷油瓶胖子他们都还在家里等我回去赶场子,我只吃了个六七分饱,就推开了饭碗。大概说了一些唠家常的话,跟他们说明天大年初一,我会发短信给他们祝他们新年快乐,又帮着洗了一些碗。我妈说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我爸靠在藤椅上看。我走到门口换上鞋,我爸用杭州话问我:“明年还回家过年?”

  我披上外套急匆匆回到我家,厨房果然已经鸡飞狗跳。大部分感觉上像是胖子搞出来的,他似乎想煮一锅咖喱,虽然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想在过年的时候煮咖喱,但总之他成功地把我家搞得充满一种奇异的味道,好像厕所爆炸了一样。潮无奈地告诉我说这已经是通风了半小时之后的结果了。窗户开着,外面太冷,现在整个家里虽然味道没有那么浓烈,但是冷得跟冰窖一样。还好这群张家人看着瘦筋筋的身上没二两肉,一个比一个抗冻,坐在风口处剖了个柚子正在啃。他们不是北方人么,说好的冻成狗呢。

  闷油瓶围着厨房用的那种围裙在搅火锅,旁边煤气灶上咕嘟咕嘟炖着什么东西,可能是鱼汤。因为厨房里的咖喱味太重,要凑近了闻才能闻出香来。我揭开锅盖看了一眼,鱼汤倒是雪白雪白的。

  杏隔着一米半精确地朝垃圾桶里吐出一颗籽,一指满桌拿碗倒扣盖着的菜道:“老娘看着像吃闲饭的人吗?”

  猴子道:“是啊吴老板,你回来得实在有点晚,我们都快饿疯了,你不回来族长不让我们动菜,只好啃柚子。”

  胖子开了包辣的辣条,嘴给辣成了香肠嘴,一边喝水一边道:“其实你回来也吃不了多少,小哥倒是巴结得很。”

  那几个张家人不知道从哪里去搞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圆桌,我很好奇这个东西是怎么进我家的门的,我一说完,他们就作鸟兽散了。只有黎簇还站在灶台边上,脸色有点犹豫。

  不知道祠堂前的旧灯有没有给点上,即使给点上了,在这一片灯火的海洋里,也应该没有谁会注意到吧。

  这群张家人的手艺倒是不错,看得出来不常做菜,但胜在学习能力很强。当然,也有可能每盘成功的菜后面都有好几个残次品,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菜也是他们买的。

  我成功地吃撑了。我一般很少吃撑,因为人吃得太多之后容易犯困,没法保持高强度的思考。不过今天我比较放飞,吃得多了点,完事之后瘫在沙发上揉着肚子动都动不了,站起来走两步就觉得腰以下有种坠胀感。

  闷油瓶本来也想一道收盘子,但剩下的人强烈他歇着,于是他就歇着了,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俩互怼,笑了笑。

  我得天光照破层云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卧槽”,应该是客。然后那群嘻嘻哈哈的张家人集体安静下来,我听见潮说:“这件事情我们都不能做主,你得问过族长……和吴老板。”

  自从三板斧发明这个称号之后所有人都开始这么叫琴妹子,我也不知道什么鬼,好好的霸气侧漏全给毁了。

  琴妹子没有回答这句过分套的回答,片刻之后开门见山道:“我想……”她找了一个合适的措辞。“去汪家。”

  胖子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我们三个人一道在下面闹了一会儿,雪球到处乱飞,后来几个张家人也加入了战斗。闷油瓶以一敌众,非常英勇,竟然不落下风。不过,俗话说得好,乱棍老师傅,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闷油瓶身上也中了好多下,留下一团一团雪屑,很快又化了。等到战局结束,所有人身上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我们抖着衣服进门,因为兴致高昂,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我刚一迈进门,走在前面的几个张家人突然就沉默下来,气氛充满了一股蜜汁尴尬。我带上门,定睛一看,琴妹子站在客厅里,把自己得相当整齐,手上戴着黑色的半指手套,看样子又把她那身铁给穿上了,蛇骨鞭收成腰带的样子缠在腰间,背着她那只帆布包,整装待发的样子。

  “小烛阴我不带走,麻烦你照顾一下。”她说道。与此同时,我听到客厅角落里传来嘶嘶的声音。我往那里瞥一眼,看见小烛阴被打成了个蝴蝶结缠在椅子腿上,正在试图把自己解开,脖子不甘地向着琴妹子的方向伸得老长。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但是语调很慢。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于是我便知道,我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了。

  书生解释道:“我们以为会长亭外古道边……至少要依依话别一下,或者吴老板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挽留一下。”

  琴妹子朝我点了点头。她走还是很快,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掠过,抬脚一步跨出了我的。这一步迈得并没有什么犹豫,可见她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了,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也不过是为了简短的告别。

  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做决定所花的时间长短与决心程度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有些想法是突然产生的,但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非常稳固,也许是因为那些想法本来就是内心发出的,只是到现在才听见。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过得有些无聊。南方的雪下不成什么气候,第二天楼下的积雪全化了,泥泞一片,比较讨厌。

  小烛阴当天还是被人解开了,是猴子去解的,差点被它咬一口。这条怂蛇倒是很忠心耿耿,刚被放出来就要主人千里走单骑,被闷油瓶一把掐住了三寸,一人一蛇对视了十秒钟之后,怂蛇彻底败下阵来,听话地往闷油瓶脚下一盘,那样子居然显得很委屈。我养过一些宠物,但是显然不包括蛇,实在不知道应该给蛇喂什么。何况蛇不是应该冬眠吗?为什么这条怂蛇蹦跶得这么起劲?最后苦瓜脸看不下去了,出来解释说这是因为我家里开着空调制暖,所以没有到达冬眠所需要的温度。小满哥很不喜欢它,一蛇一狗天天在家里斗得欢。胖子似乎很想拿它去泡蛇酒,被闷油瓶强势。为了防止小烛阴红拂夜奔琴妹子而去以至于冻死在外面,那几个张家人商量了一番,给它喂了一顿饱的,消耗充足,然后找个温度湿度都合适的地方让它冬眠了,每天上下午各安排人检查一次,省得它跑。我其实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它是一条很知道好歹的怂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像胖子一样想拿它去泡酒的大有人在。

  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不算少,但我意外地有些兴致缺缺。时间已经定好了,就是今年的中元鬼节。我查了查日子,竟然是八月十七号,真是好巧不巧。

  我们要研究的东西很多。三板斧作为整个张家最有文化的一群人,简直天天都在开研讨会,偶尔楼那一批人也来参加。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居然只有给他们端茶送水扫瓜子皮的份。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他们是一群非常自律的人,而且也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地面上生活自理能力九级伤残,我本来以为我要给他们当很久的保姆,事明并没有,这群张家人,包括闷油瓶在内,其实都很能干。

  要跟上他们的思很困难,他们受到了关于寿命和天赋的馈赠,知道的东西远远比我要多,要不是我从费洛蒙当中读取了很多信息,我可能完全跟不上他们的对话。上代张起灵的死亡十分突然,导致闷油瓶没能得到完整的张家族长的传承,许多他本来应该知道的东西险些成为遗失在时间里的秘密,他只能通过不断地在各个墓穴里进出来这些信息,然而他所拥有的时间过于短暂,整个秘密又过于庞大。因为这种信息的片面性,他在与张家其他的对峙中很难获得压倒性的优势,无法通过族长应有的绝对权威来张家的继续。直到最近二十年,事态开始逐步发生变化,天平朝着我们这一方倾斜。尤其是在拥有了棋盘张的三板斧之后,闷油瓶的能量才开始向着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张起灵靠近。即使如此,缺失的传承交接还是让他很吃亏。张家对于信息的保密有一套非常强大的制度,这导致另一扇青铜门的变得很难确定。

  幸好,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带领着一群张家人进入过这个地方,而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张瑞棠,海外张家的祖先。于是,一切才终于尘埃落定下来。

  当时张瑞棠去探那扇青铜门,还带了除她自己以外的十二个人。那时候张家的才刚刚开始,而根据三板斧收集到的资料,这十二个人的家庭最后分属张家各个不同的分支,其中三个人的家族保持中立,有五个人则应该根据亲缘关系被划分到我们的敌对阵营。这种人员分布,多少说明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即使以张瑞棠的身份,在这件事情上也远远做不了。

  换句话说,那些想要阻拦我们的张家人也很有可能掌握着充分的信息,甚至当我们风尘仆仆赶到昆仑龙脉的时候,他们也许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在时间这件事情上,我们显然不会有太大的优势。兵贵神速,从确定地点的第一天起,闷油瓶已经朝着那个地方派出了三拨人,希望能够像秦岭那一次一样,抢先斩断对方伸出来的手。但是麻烦依然存在。我们不止需要在合适的时间进入那扇门,要自己的人尽量能够而退,对我们来说有很高的要求。相反,对方只需要搞就够了,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公平。

  当年我是搞的那一个,因此我深深地知道搞的那一方要占很多便宜。现在攻守之势一逆转,我就被整得有点想骂娘。

  前几年我在搞事情,过年便没有回家。今年我人就在杭州,不回家看看二老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麻烦的是这么一大帮子人,我又不能让我爸妈真跟他们一道同桌吃饭。光是解释为什么我要请这么多姓张的就很说不清楚了。但要是让我丢下闷油瓶和胖子一个人回家过年,又实在是不像话。思来想去,我只好把自己拆成两半用,一天奔两个场子。

  就在我们开始说这些的时候,窗外已经开始下雪。雪下得不大,但是气温毕竟已经零下,所以没过多久,窗沿上就是白皑皑的一片。

  我说的话让张行山第二次了眉毛,随即又落下了。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些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应该说是感慨还是失望。

  我又喝了一口茶,淡淡道:“这是你们犯的又一个错误。也许它在所有要考虑的东西当中不是优先级别最高的,不过人年纪大了,总是要回到自己的内心的。哦,不对,你们没有心。”

  他的语气逐渐变成有点:“我应该算是一般说法里的那种结果主义者,所以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我们利用别人,吴老板,你也利用别人;我们死很多人,你也死很多人;我们杀过人,而你没有亲手杀过人,是因为你自身的实力不足,可不是因为你下不去那个手。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都是够狠的。在我看来,我们做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吴老板你的手段更高明,布局也更复杂,子更野……那么,你和我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我一直在面临这样的问题。我手臂上的十七道伤疤基本上让我失去了从的角度这些人的立场,它们不断地提醒着我,我曾经弄脏过自己的手,我曾经把的人推进过,像养蛊一样从旁边看着他们与碾压式强大的力量搏斗,直到最后有一个少年能够脱颖而出。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我其实一直感到很不高兴。我虽然是个蛇精,但是多少算是一个正,我是有心的,我当然有想要自己内心的渴望。用老话说,这叫做“师出有名”。然而,从我第一次拿刀用力划过自己手臂的那一刻起,我的手上已经沾上了的人的鲜血,我再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永远是那个希望所有人都好的吴邪。

  他顿了顿,又说道:“比如张瑞棠想要破而后立,海外张家就是那个手段;白家的人想要存续和反击,那只青鸟就是那个手段;族长想要在这盘棋局里落下一枚能够破局的棋子,吴老板你就是那个手段;你想要一个人打入汪家内部,黎簇就是那个手段……你当然有理由认为我们不择手段,但是对于我们而言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既然同样是手段,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闷油瓶坐在门口,朝这边飘过来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神,旋即又扭开了头,只露出一侧耳朵,显然支着耳朵听得倒也专心。

  我心里暗自好笑,但还是装出很专注的样子,对张行山道:“你有没有做过一个非常烂大街的选择题?一辆火车正在铁轨上行驶,有个扳道工,他可以决定火车往哪个方向去。现在他面前有两条铁轨,一条有一个人,一条有一大群人,已经来不及让他们避开,如果你是扳道工,你选择让火车去哪一边?”

  我道:“所以你们才这么讨人嫌。正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难的伦理学问题,这只能说明你们是一群,没救的那种。”

  张行山的嘴角拉起一个更加的弧度,说道:“这么说来,吴老板你认为,迟疑不决的表现会更加让你满意?”

  我道:“决断力和执行力非常重要,但我也很看重作出决定的时候内心的。一个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必须清楚地知道他所的东西是什么,这才叫取舍之道。像你们这样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算什么呢?”

  张行山道:“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满怀地让那个人去死?可是同样是让他去死,你的和,对于那个将要死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道:“单从这件事情的结果来看,当然没有。不过你要知道,同样是当棋子,黎簇没有很想弄死我,我也没有很想弄死小哥,但是我想弄死你们,这就是区别了。这种东西你这样的人可能到死也很难理解……我能够支配黎簇,是因为我对他是有感情的;张瑞棠能够支配琴妹子,是因为她对她也是有感情的。”

  张行山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究竟什么是对错?我一直认为绝对的对错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应该赞同这一点。”

  我道:“对错,说白了就是立场。既然我是站在你们族长这一边的,那么你们对他做的事情,我当然认为是错的。我认为你们是错的,我又有这个能力,我就要想办法帮助他。”

  张行山道:“所以到最后,还是绕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上来。你确定你说的这些话,不是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产生的的安慰吗?”

  我道:“我当然是渴望能自己的,但这不代表我说的话是废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对于对错有着不同的理解。所有人都在试图践行自己关于对错的理解,所有人也应该这么做。惟其如此,人类才能有希望。可是你们却从来不去想这些事情……你听不懂就算了,我看你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我道:“江水东西流,总要选一边站,非此即彼。年轻的时候我确实没什么用,你让我去当那个扳道工,我也许就疯掉了。但是现在,我开始这种执行决定的勇气,我愿意去当那个会被所有人恨的人,我接受所有的代价,哪怕是报复。”

  按照老规矩,主人家的茶杯见底而不续茶,就是谈话到此为止,要逐客的意思了。张行山很明白这个套,所以他站了起来,开始披上大衣。

  “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道,然后朝我鞠了个躬,同时双手在胸前相叠,手掌微微外翻,一个很奇怪也很有古风的礼节。

  张行山和闷油瓶彼此对视了一眼,闷油瓶冲他点点头。我们送他到公寓楼的门口,他已经推开了门,转头对我道:“最后问您一句:您参与这件事,最后想要得到什么?”

  雪正下到最大的时候,纷纷扬扬,像从天上降下来很多丧葬的小白花。门前少有行人经过,所以那片雪地非常完整,一切车辙和脚印全部被了,看着很纯粹。

  我说道:“我想要的人生,像这一片雪地一样,无所谓好和坏,只要它是完整的,没有人碰过就行。活成什么样,应该由我来决定,爱浪费时间就浪费时间,爱挥霍无度就挥霍无度。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人生。”

  胜负手?什么胜负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戴上了围巾,已经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满地积雪向远处走去。他的背影依然笔直,但是在这个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显得很渺小。我突然想起一句诗:“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

  我对这个人并没有怀着如何深刻的感情,所以其实没有多少离思。但是他毕竟是闷油瓶家里的人。我回头看去,闷油瓶一手抵着公寓门,眼睛盯着他留下的两串脚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他多少是有些触动。他的家族亏待他很多,然而那即使不是他的归宿,至少也是他的来。他还是姓张的,不姓吴也不姓王,总有些东西是哪怕我和胖子这样铁的铁哥们也没法代替的,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时机。

  闷油瓶“嗯”了一声,弯下腰去,搓了一团雪,在手里掂掂,有些不确定似的,对我说道:“……来打雪仗?”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张家人老得很慢,但不代表不会老。根据我的经验,面前这个概处于衰老状态的中后期,脸上还没有长出斑斑落落的老人斑,离寿终正寝至少应该还有十多年。从他的脸色和身体形态来判断,也不像是得了什么急病。

  他来得很突然,胖子等人出去玩了,黎簇正在午睡——他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来从前一阵各种费洛蒙的影响中恢复过来,所以经常容易觉得困倦,琴妹子闭门不出。棋盘张的那三个人倒是都在,张行山说要单独和我聊一聊,所以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但是闷油瓶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可能是怕他暴起把我干掉。我觉得他想得太多了,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地盘。家是最后的,也就是防御最强最严密的地方。张行山已经老了,他的战斗力甚至不可能比客更强,根本没有机会在我家徒手把我干掉。

  不过闷油瓶要这样干,对方也同意了。这样一来,我就不是很明白这个单独聊的意义在哪里,以闷油瓶的耳力,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只能理解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让闷油瓶听见也无所谓,或者就是希望让他听见。毕竟,面对我一个人要比同时面对我们两个人容易很多。

  我喝了一口茶说:“还能为什么?家族的重新洗牌,劝退失败的惩罚,守不住的,大敌当前本家的几支力量再度……总之,无非就是那些狗咬狗的事情,我没什么兴趣。”

  张行山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这个动作在他那张老脸上,一向显得很贵气,很居高临下,看着让人很讨厌。

  在本家,这个人的地位应该是属于尖的极少数人,如果说张家是一座山,那么他就站在这座山的最高处。但是很可惜,当这座山内部龟裂垮塌的时候,他就无法再待在那个上了。像他这种身居高位的人,失去自己的,往往就是失去自己的生命。虎落平阳不止是被犬欺,恶犬会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那只衰弱的兽王。的丛林依然存在,而且被贯彻到底。

  张行山的眉毛终于落了下来,道:“当然,对于吴老板你而言,这是一件绝对的好事。将要取代我的那些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我不同,所以他们对族长比我身后的人要亲善一些,他也许可以重新确定在族内的绝对地位,你想要封闭终极,阻力会比现在小得多。”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非常平静,是一块石头的平静。一块石头得知自己要被砸碎成粉,也不会痛,也不会慌,就是这种状态了。

  这样风轻云淡地谈论对方的死亡让我感到极其不舒服。我说道:“你有足够的力量自保,至少可以再活上一段时间。”

  张行山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想这么做,可能是老了。这么多年,我渐渐也知道我们早已经走错了,不过没有关系,这条已经走完了。”

  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在山上走,他的职责和是把他背后的家族带往这座山的最高处。这条山十分曲折崎岖,而且这个人渐渐意识到这条也许是死,但他没有放弃,因为他已经停不下脚步,而且他身后的人还想继续走下去。他们是一群沉默的行者,一板一眼地继续走下去,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终于把这条走到了尽头,无法再往前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张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所以没有人可以单单凭借自己的力量坐稳很高的。把风筝送上高空的是风,那么决定它去哪个方向、决定它什么时候陨落的,依旧是风。风停了,风筝自然就无处可躲。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过分记恨我做的那些事。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对错是很难分辨的。”

  上次和他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他对闷油瓶说了一些话,大思是说,有时候人必须在错误的道上行走下去,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去正确。这就是为什么历代张起灵都不愿意打永久封闭终极的主意——这是一种极其的赌博,纠正错误未必能让这个家族获得新生,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一下子断绝它所有的生机。

  换句话说,张家小孩因为有麒麟血被当成放血袋,闷油瓶被拿去冒充玉俑里的小孩最后又被当成垃圾一样扔掉,南山竹海地下的那场差点搞死我们所有人的爆炸……这些都是因为张家人的力量从上到下互相牵制,各自各自的既得利益,都是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远远的,我看见闷油瓶往我这边意外地看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了目光。我突然意识到,啊,好像无意中跟自己撞名了。

  张行山一时没有说话,沉默不语望着我。我也不想和他作太多解释。这人跟我不熟,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疑惑重重,我不想一不当心透露什么不必要的信息。

  身不由已?也许是有的。一个人无论多么有力量,在关键时刻做决定的时候总会受到各种各样比他更强大的东西的影响。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利益、羽毛、交情、,无一不要计算在内,而他从小到大接触的所有人和事,好的坏的,都在影响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因此,并不是越有力量的人就越有的空间。尤其是像张行山这样的人,和他所代表的力量相比,他的常渺小的。

  如果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怎么能够到达彼岸?这个家族的历史太悠久,就把自己给活成了一群老不死的,就像吃得太饱而沉入淤泥里的肥鲤鱼,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既然如此,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统御这个世界的本源?

  张行山道:“没关系。在你看来,张家最大的问题在哪里?或者,我问得更明白一些,让吴老板你最不满的是什么?”

  我把一杯茶喝了一半,思考了半分钟左右,说道:“我经常思考发生在我身上和我周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我发现很多事情很毁我的三观。三观你知道吗?”

  “当然,我自己也经常面临一些两难的抉择,所以会想得比较多。后来想着想着,我发现,许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只能回到最初的那个起点上,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判断对错。”

  他没有答话,我继续道:“你们最招我恨的一点,是你们永远在强调不可自然因素。的一切都要按照你们设想的去运行,干的所有的人的事情都是为了秩序所作出的,不值一提。当然,你们是一群石头,石头用不着活个对错的,只有人才要活个对错。可是你们既然是一群石头,又有什么资格去我们这些正的生活?因为终极在你们手里,所以你们是最强大的?不觉得。我看你们自己都快被终极这玩意儿整死了。”

  “你们只不过是一小撮人,一小撮最不像人的人,你们根本无法代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意志,却要替像我这样的人去活我的人生,还要居高临下,美其名曰是为了终极秘密作出的必要的,然后试图我不要记恨你们。可我凭什么不恨你们?因为你们有更崇高的目标所以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一些蝼蚁?我不信这个邪。你们对我做的事情是错的,对小哥做的事情是错的,在南山竹海下面想把我们都炸死是错的,利用老九门布局来对付汪家是错的,更早的时候,把苏南白家的人像牲畜一样赶进终极里,也是错的。所有这些……都是错的。”

  我一直迟迟不愿意动这一卷,除了架构难以驾驭、太过晦涩因而无人问津等等外在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内在的原因。

  在我还没有动笔的时候,所有人物的结局,或好或坏,都像薛定谔的那只猫一样,有无限种可能。所有的爱恨都悬在空气里,任君想象。但我一旦动笔,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这一定是一个很的过程,因为这个故事不管从上还是情感上,都超级超级难写。但是当我打开这个文档的时候,那些想说的话还是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因为温室效应或者城市热岛之类奇里八怪的原因,最近几年的冬天,雪越来越少。到一月份,断断续续下了两场雪,规模不太大。我说的冷主要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是一种魔法。

  我暂且搁置了继续探索终极秘密的计划。到现在为止,其实一切进展都算顺利。我有种预感,真正的还在前面,只等着我去揭开那一层面纱。我知道它早晚会来,这是我所必须做完的一件事情,但是就差临门一脚,我还是难得有点犹豫徘徊。我一脚踏进这个行业很多年了,不断地经历生离死别,但每次我自以为已经很波澜不惊的时候,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打我的脸。而现在,我明确地感受到,隐藏在前方里的是一只巨兽,我所将要经历的一切仍将超出我的预期。

  我承认我这个人在很多时候不够勇敢,长辈身上的魄力和胆气大部分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比较擅长那种拖泥带水又环环相扣的布局,在壮士断腕这一方面真的极其不擅长。

  这个冬天我忙了几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联合小花和秀秀他们一群人,花了大力气,把白家人的遗骨从秦岭弄回了杭州,在西湖边上找个地方重新安葬。理论上应该落叶归根,但是他们唯一的后人看起来对自己的家乡没有太多感情,在可以预期的将来应该也不太可能搬回去住。而且,不是我吹牛皮,杭州的确是个好地方。巴掌大点一块墓地,害我简直花钱如流水,欠小花的钱又多了一笔。当然,跟我原本的欠款比起来,这只能算是一个零头。

  第二件事情是整理了这几个月来零零总总获得的那些资料。这是一项比较繁琐的任务,但是我确实更擅长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具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在一大堆冗杂的东西中看到彼此之间的联系,并推敲出的若干种可能。人有个叫做“”的东西,这个东西无处不在,不停地影响着他们的判断和选择。拿黎簇举个栗子,他至今都不肯说实话,他在秦岭地下到底看见了什么东西。我知道他瞒着我,还撒过谎,不过我最近不是很想对他言行,只要不影响大局,我还是可以他稍微有一点点吃里扒外。换在十年前,我会拼命从他嘴里把那些秘密撬出来,但是我看他自己也忍得很辛苦,多少算是一种。

  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要干什么。除了三叔和潘子,大部分人和自己的手下都会经历一个从同舟共济到同床异梦的过程,尤其是我这样的,我手底下人几乎永远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心里觉得不安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黎簇处在心理年龄的定型期,很容易郁怒。他跟着我也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最终会如何收场,当然没有办法替他作出什么。他可能也是清楚他在我这里的优先级别太低,所以想找个有本事的人卖个好,试试能不能搭上另一条线。这种行为本身没有什么太过可以的地方,何况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我的孽债。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觉得他能这样做是好事,这至少代表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将来。对于他这样一个在哪一方身份都挺的小孩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好的开端了。

  第三件事情,我保持对于张家和汪家各方面动向的。这两个家族正在从内部发生一些,很难具体地描述,但是这个过程伴随着很多不太美好的事件。就好像一群鱼被养在一个大鱼塘里,后来突然搬到了一个小鱼塘,资源不够了,它们并没有因此而拼命寻找新的领地进行迁徙,而是开始积极地进行大鱼吃小鱼。

  如果是一群鱼的话,最后应该能有一群大鱼活下来,张家和汪家的内部斗争,我并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也没有兴趣去管。

  让我觉得诧异的是黑瞎子的病居然渐渐好起来了,不用天天在床上躺着。虽然他平时也整天笑嘻嘻的,我还是可以看出来他心里很高兴。小花心里也高兴,天天在床头放新鲜的西府海棠薰黑瞎子的鼻子,这个花比较贵,像他这种有钱人就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花钱,高贵,没的说。不过小花偶尔跟我提起这件事,还是显得有点担忧。

  “我们既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又弄不清楚为什么好起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透着诡异。”他这么和我说。

  胖子打算等开春了回一趟巴乃,他每逢大事基本都要去一次,我总算明白什么叫做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和我、闷油瓶、胖子三个人一起下过斗的几个张家人和我们往来得比较频繁,客厅都快给他们承包了,闲着没事就和我们几个打牌,搓麻将,我知道他们暗地里给闷油瓶喂牌,我两次弃牌走人之后,他们终于发现,开始给我喂牌。这导致我和胖子的友谊出现了一些裂痕。

  下第二场雪的时候,苦瓜脸把的破影拿了回来。这把刀曾经崩了一角,一般好刀一旦崩过一次,要再修回来是很难的,何况破影的制作工艺非常特殊,他居然也了。闷油瓶接过刀仔仔细细看了两眼,难得地点了点头,看来苦瓜脸这手艺实在是不错。

  苦瓜脸板着脸对我道:“吴老板,有空和她说一声。这是我毕生最得意的作品,到她手里就是身外之物。”

  找到他们的时候,客和黎簇坐在一边,好像刚打过雪仗,黎簇毕竟残了一条腿,被砸得很惨。客道:“你躲得倒是很快。”

  琴妹子没搭理他们俩,把一团雪在手心里团来团去,然后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扬手把雪全给撒了。

  我就说:“杭州最近雾霾一直很重,你懂的,现在普遍不行……雪太脏,所以你要是想像以前那样煮雪论茶,应该是不可能。这个雪水绝对没法喝。”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琴妹子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不单是人没有了,连雪也不在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再来找我,而且是一个人来找我。我本来以为他是要老套地下战书,或者挣扎一下最后劝我收手,没有想到他开口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对于现在的黎簇而言,情况正是如此。他的意志像西移的太阳一样缓缓地消沉下去,这种消沉完整地体现在了他凝滞下来的剑锋当中,他劈出的剑一下比一下来得更慢,好像一个喝酒的人,自己很难觉察,但多喝一口便多醉一分。

  他太年轻,平时练剑也不够勤勉,出剑时的剑势根本不足以凝结成域,也无法击破对方的防御。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模糊的视线和摇摆的步伐开始跟不上对面像鬼魅一样的身形。

  他的同伴比他有用些。那也是个年轻人,平日里看着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说话慢半拍,谈不上英俊,但是有些独特的气质,此时像乌龟一样的耐打,吸引了对方许多火力。否则,黎簇不可能到现在还能站着。但他们无法突围,这意味着他们早晚会被耗死在这里。

  那个叫王盟的年轻人终于气喘起来,忽然嘬起唇,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恼怒地喊道:“老板,你再看戏,我可就挂了!”

  淡往往是因为看破,不放在心上。你能通过这种语气想象这个人看人的眼神,应该很是阅尽千帆。像神在云端俯视了一眼,然后淡淡地扭过头去,山河懒顾。

  对面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目光微凛。空气中传来几声嗤嗤的轻响,这声音来得极快,千山万水转眼即过。他们立刻转过身去,横剑格挡,但是终究慢了那么一步。

  面对着那个人的黎簇看见的东西要更多一些。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从屋檐上轻巧地翻下来,身影蹁跹,在半空中拔剑连斩数下。他每挥一次剑,便有一道剑光朝这个方向袭来。分不出是月光还是剑光的余辉在他凝结,形成形状近乎完美的剑域。那些剑光的势头并不猛烈,这个人的剑域也并不具有十足的感。他的气息在场间,温柔得像水一样,然而水流却是世界上最无法的东西。

  黎簇看着那些没入对手们的身体,看着他们的姿势定格,然体缓缓地倒下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他拄着剑,喘息着跪在地上。

  黎簇迟钝地想着,啊,原来王盟一直是这个人的手下,原来他和自己一起行走江湖果然不单纯,我就说这人身手颇不错,师承神秘,为什么要盯上我……话说回来……

  他有一张很安静的脸,看着让人不烦。黎簇本来以为一个绝世高手应该有一些……更加锋利的东西,但是他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找到那些东西。像他这样的高手,安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武学之道和攻城略地一样,讲究的是以战养战,之战的次数越多,提升境界的速度越快,也就会像手里的剑一样,越来越快,唯快不破。

  那:“但是我们将会很熟。我叫吴邪,口天吴。”他顿了顿,道:“天真无邪的邪。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们的时间不多,所以从现在开始,认真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失败了,我们都会很惨。”

  他不是在开玩笑。在他看来,为大人物是一件毫不光荣的事。吴邪的话不仅让他感到了自尊的跌堕,更让他恐惧。他直觉如果答应下来,自己会摊上一些根本无决的麻烦。

  吴邪一笑,道:“不行。我也不打算给你钱,但我相信,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能从中得到一些至关重要的回报。”

  他清淡的目光在飞过夜空的群鸟身上停留了一瞬,道:“你会知道许多。为什么自从出道以来一直有人在追索你的下落,害得你连客栈都不敢住,只能像只耗子一样在里逃窜……为什么你的父亲不见了,而你连半点下落都找不到,他明明只是个喝醉酒就发酒疯的老混蛋……你的朋友苏万都在忙些什么……”

  他是个少年,平庸、不成熟,但是是真正的少年。少年就意味着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些隐秘的想要名扬天下的愿望。他会迷恋真刀真枪的生命对冲,更加迷恋超越智商极限的那些谜局。

  黎簇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王盟的掌刀已经劈在了他后颈上。思维几乎是一下子就陷入了停滞的泥沼,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站在对面的人。他注定要记得这个脸上露着淡淡笑容的人,还有他的剑,和那些被剑切得很破碎的月光,记得很多年。正是这个人的到来使得那些他一直在逃避的真正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但是当他日后在深渊里徘徊挣扎,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时候,他也只有这个人可以拿来回忆回忆。

  胖子今天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喂过了后院的鸡,日常思念云彩一刻钟,然后来到自己的酒馆里,取下迎风飘扬的酒旗,表示今天不营业。

  北地的风像刀子一样凛冽。他看了一眼地平线的那一侧,连绵的雪山在这种天气里更加若隐若现。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温一壶酒。

  那个人来得也很早,像他预料的那样,要的是口味不辛辣但后劲足的果酒,像他更年轻时候的温吞好脾气,要碰到真正上心的人和事,才会记得很深。

  他带了两个小跟班来,胖子瞅了眼,王盟他认识,另外那个叫黎簇的就不熟。黎簇管吴邪叫老板,王盟可不乐意,酒喝多了,拍着桌子道:“老板也是你喊的?”

  在江湖人之间流传着关于寒山的传说。寒山很高,也很冷,有人在半道上看见过冻僵的鸟尸,回来之后说寒山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千山鸟飞绝,当然也应该万径人踪灭。但是,传说里,寒山最最寒冷的山顶上,生活着一些人。

  极度的寒冷不会让他们的皮肤皴裂,也不会让他们的血液结冰,他们拥有远超过的体质,乃至不老不死,孩童时期就开始,成年以后,不吃东西就可以活上一个星期,寒山上的人从没有白头。他们终年待在山上,因为这种最适合他们自己的武道。他们的武道绝世强大,没有名字,之所以流传出来,是因为有人遇见了一个从寒山上下来的人。那个人用的是剑,姑且就把这种道意叫做寒山剑法。寒山剑法被称作“绝剑”,绝者,绝世、绝顶之意。

  这些最接近的的人偶尔也会下山,当他们下山的时候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他们掌四方风雨,梦见参加结婚喜宴定浮沉,过,不入。

  胖子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哪里真的有这样一群人。然后,十年前,他真的遇到了一个从寒山上下来的人,而且,应该是寒山上最强的那个人。他才知道,传说竟然有八成是真的。

  他们一朝着那个方向走。十年前的吴邪本身是不多话的,但是年轻人的想法活络,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自然闹腾一些。现在他自己成了传奇本身,便不那么闹腾了。

  进入那片地域的时候温度便开始下降,等两个人裹得厚厚的站在山脚下,空气中已经带上了些微的雪屑。北地的雪,下起来着实没有柳絮因风起的清新飘逸,像裹了盐的沙子,让人恼火。

  吴邪没有什么温度地笑了笑,道:“由不得他不下来。他要是敢不下来,亲自上寒山去把他掘出来。”

  天是很冷了,真的很冷了。十年里都这样冷,西子湖畔最柔的水,会冻成老九门最利的冰。但他想,吴邪其实一直是个很矛盾的人,在对待那个人的事情上显得更加地矛盾和难以预测。有时候很怂,有时候却很强硬。所以,再见面的时候吴邪是会跑过去给他一个抱抱还是给他一拳,一切都是个谜,要等发生了才知道。

  他当然是个货真价实的菜鸟,但是他身上毕竟顶着一层。他的剑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拔出来就是赫赫紫电霍霍青霜,剑刃亮得能当镜子照;他行走江湖打扮得不像侠客,反而更像个书生;衣服不经常换,衣角的暗纹有些磨损,但是材质很好。总之,一切都低调奢华有内涵,对得起他九门后人的身份。

  他长得有点清新小郎君的意思,有没有的绝才有待商榷,不过确实是个机灵人,虽然不甚用功,他爷爷吴老狗的一身本事倒也算是学了个三四成,够用得很了。一来二去,江湖上渐渐有了些传闻,说长沙吴家这一代唯一的传人,天资很是不错,可惜心不在肝上。

  心不在肝上不是什么好话,但是说到了点子上。胖子跟着他三叔吴三省混过一段时间,分辨他的性情就像分辨女人的身材,准的一比。吴邪学的是快剑,人却是个温吞的软性子。他对江湖事顶多只能说是好奇,要他在间做个中流砥柱却实在是不现实。无奈这么一个年轻人,却是吴家唯一的后人,吴三省也只好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凑合着磨一磨这块软铁。

  吴邪走进酒馆喝酒,时间掐得不凑巧,到处都满座。他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到一个小哥,靠窗一个人坐,少不得凑一桌。

  他过去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对面的这个人简直是个闷声不响的油瓶,除开刚开始向他点了点头,之后就没有接话。他是觉得两个人相对无言有点尴尬,对方却毫无反应,米饭嚼十下,肉嚼十二下,非常规律,咀嚼的时候看着天花板,专注得仿佛那是他的小情人。

  他手边上放了一把长兵器,看形状像是把刀。吴邪闲得无聊,又有点不甘心,便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其实有点哎。”

  他说道:“你做事情很自律,有很好的生活习惯,但是我觉得普通人总该有些不那么讲究的余裕,不必这么精确……如果这些是为了防止自己生病或者行动力的话……啊,难道说你其实是个刺客?会被很多人追杀的那种?”

  这时候他的好奇心越发强烈起来,关于这个人,和他未知的刀法。他软磨硬泡了几盏茶的功夫,最后才获得了一个不算是的。

  张起灵道:“我可以给你演一遍我的刀法。你站在我对面,接我的招数,一招一招地接。一旦击倒你,我便停下来。能看到多少,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吴邪很高兴,酒意的那种高兴。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自然,当拔出剑站在张起灵对面的时候,他的状态并没有立刻就到达巅峰。

  刀法凌厉剑法端雅,这些成熟的招数在合适的人手里施展出来,确实赏心悦目。落花飞雪是他家传剑法第一式,剑有攻剑和守剑,攻剑如流星精粹,快而锋锐,守剑如落英纷飞,敏而全面。这一式常典型的守剑,剑意在纵横交错,如此才能在第一时间并防御对方的进攻,最适用于不知对手底细或者对手武艺高强的情况。要是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获得碾压式的胜利,对手出手的瞬间便能看破他的数,又哪里用得着这种笨办法。

  吴邪非常确信,张起灵看着年轻,但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强者。他说不清这种信心是从那里来的,但它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张起灵拔刀的那一瞬间,连场间轻灵的风都仿佛变得沉重起来。一道无形的威压几乎是立刻就了吴邪。他吃了一惊,酒醒了一半。

  张起灵用的是一把乌沉的刀,刀身没有一丝反光。吴邪不自觉地想起了他爷爷的话: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第一刀横空出世的瞬间,他的身体周围便布下了近乎完美的刀域,张起灵站立的地方成了一个漆黑的泥潭,吸收着一切物质。

  吴邪很快便了对方刀域的威压——张起灵的第一刀来得太快,似乎并没有讲什么技巧或者数。他甚至没有去观察和计算他的剑域,那些剑意将会落在何处,防御的空隙在哪里——他没有管这些,而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也最有效率的方式。他的刀是来自北地最寒冷暴烈的风,在吴邪能作出反应组织起像样的防御之前,瞬间便撕碎了他的剑域。

  吴邪知道自己要输了,他甚至来不及让自己握着的剑和那把刀碰撞一次,哪怕他里很希望这么做——如果你想要了解一个刀客,就该先了解他的刀,剑和刀碰撞,就是两个灵魂的碰撞。那种威势没有办法挡也来不及挡,穷尽他毕生所学的所有剑招都来不及挥出那么快的一剑,不是招式的差距,单纯是用剑的人和用刀的人之间的差距。

  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连着退到第五步,他的剑才终于追上了对方的刀。反冲的巨大作用力震得他发麻,他足尖点地,整个身体往后曳了出去,足尖在沙地上留下两道深痕。等他终于站住脚的时候,对方的刀也再次锁定了他。

  他没有时间抖一抖自己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臂,就面临着第二刀的恐怖威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像面临着一座大山,这座山从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那里,并且张起灵每挥一次刀,就长高一分,直到它到达了一个令人觉得无望的高度。吴邪觉得自己和这个人隔着一条鸿沟,把老九门所有的高手扔进去,也填不满这条鸿沟。天差地别,云泥之异,形容的都是这种的心理。

  那座山上开始下雪,张起灵的刀变得很冷,每一刀斩落都是一场落雪。那些雪是在艰苦卓绝的下独自的岁月,是行走在人被众人所遗忘,是关于存在本身的轻微疑惑。

  不,也许他并不在意这些。对他而言,生命是一场经历。经历只意味着懂得,与领受和体会还有很大的差距。他只是真实地再现了那座寒山。寒山上终年落雪,寒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作为世界的制高点而存在的一群人,他们从不让自己考虑这种人生有什么道理,他们便是道理本身。

  吴邪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痛苦的战斗。一直以来,这个叫做张起灵的人所属的家族和其他人的战斗都是如此,一种直抵灵魂的碾压。但是,经历着这份痛苦的吴邪并不知道这些。他不知道这个人来自那片遥远的寒山,不知道他是那个古老家族最后一小撮的血裔,他只能凭借自己相对的对武道和人生的认知,来抵抗对方那些近似神格的意志。

  他喝下的酒化成薄汗蒸透他的中衣。他隐约地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他面临的不是一个人和他的刀,而是一整个世界。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这个世界的分量似乎比他想象的要轻很多。对方的刀法固然是雪疾风骤,取形取意都超越人类极限,但终究到现在还没能击垮他。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唯一的答案,是那个人不想这么早地击垮他。

  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他希望传授给他一些东西,以这种匪夷所思又痛苦的方式。这是一种,还是为了他的将来做准备?吴邪没有时间再思考,他的都快散架了,即使闷油瓶放了水,这套刀法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依然太过了。

  刀上的风霜雪意突然化于无形,张起灵的刀域也发生了未知的变化。迎面而来的刀锋里没有寒冷,没有杀意,什么都没有。这什么都没有的一刀,却是他无法应对的一刀。

  就好比一个人挥拳打什么都可以,但总得有个东西打,他总不能花力气去打空气,那样会摔倒的。张起灵的眼神,现在就是这种空气一样的状态。

  吴邪知道,他已经忘掉了一切,他忘掉了日出的时候天际露出的第一抹白,忘掉了三春时节的满城飞花,忘掉了他刚才和他喝过的一小盅酒。

  吴邪必须做点什么,来接下这一剑。他已经非常虚弱的意志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接这一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回剑,然后出剑,剑尖如流光攒动,直指着对方的胸腹要害而去。这一剑笔直,也很快,像一根箭镞,或者积雪下一枝顽强的梅花。因为不走弯,所以很快。

  他似乎也已经忘记了对方无法破解的一刀马上就要劈到自己身上,忘记了这只是一场,不是真的相搏。

  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什么。他的刀法出手自成刀域,以吴邪此时的根本不可能击破,他完全可以对方的进攻,而且,他非常确定,在对方的剑刺到自己身上之前,他一定会先收割对方的生命。

  但是他在这一剑里,隐隐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一片或许将会变得十分有意趣的,可能是他一直在寻找的。

  张起灵收起了刀。吴邪吃不准他在想些什么,看他表情,连忙收了剑道:“我……最后那一剑随便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看,其实输的人是我,你还放了那么多水……”

  张起灵沉默不语,吴邪又道:“我这个人其实不太搞那套风雅的东西,踏遍千山雪,为的是那一树寒梅本身。小哥你瞧,这一剑不赖吧?”

  张起灵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每一任张家族长的名字。他所在的家族起先被称为东北张家,因为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兴盛。这个秘密,就在这座寒山的下面。

  世代守护秘密,总有泄露出去的时候。对于张家而言,衰亡的契机在其中一任张起灵身上出现了。这个人走下了寒山,走进了山下的十丈。

  他用的是剑,他给人看了张家内部秘传的。山外的人不知道底细,就直接把它统称为寒山剑法,其实用什么兵器都一样。

  这本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他们的对手也是一个很强大的家族。他们因此知道了更多关于张家的底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破解这套剑法,但他们确实更加擅长应对了。张家人一剑霜寒十四州,靠纯粹武力碾压的时代成为了历史。而且他们吸收来自家族外的新,传承存续比张家容易许多,渐渐地开始占据上风。

  江湖上的大小事件,其实都可以看到这两个家族力量对冲的痕迹。没有人的命运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他们就是。

  他继任族长之后,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付出了许多努力。张家逐渐式微,为了避免寒山的秘密出去,他寻求了长沙九门提督的帮助。

  在很长时间内,九门内部成了两家角力的战场。一代又一代的人成为双方的棋子,角色时常变换,这些人就像在两股之间浮生行舟,时常有船毁人亡的事。然而,即使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张家还是渐渐地衰落下去。

  他观察了吴邪一顿饭的时间,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这个人有着种种不足。他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打消想要把他拖进这潭脏水的念头。

  这便是张家教养人的方法。要在寒山上下来,你必须先成为寒山本身。你是一块石头。你的眼里将不会有任何事,任何人,这是一种完全的俯视的心态。张家人的寿命极长,也是得益于此。对他们而言,寒山就是不变,寒山就是恒常。于六道之外,自然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他们成为了世界最本质的东西。

  车如流水马如龙,几千年光阴流转,其实一直在变化。那么,人的道心自然也要变,来适应这种种变化。

  他回到寒山的时候,一一直在思考这些。当然,那个时候吴邪非常吵。他看见他往雪山里走,什么补给都没有带,以为他要去,所以不顾胖子的劝阻,一跟着他进了山,不断地跟他说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听了一,直到来到寒山的界线,吴邪的脸因为寒冷和缺氧开始有些发紫,实在是不能再往上走了,他才对吴道:“我就住在这里。”

  吴邪着实吃了一惊。他的目光在他和他身后的雪山之间逡巡了很久,看样子也想了很多。他可能终于意识到,被他腹诽成闷油瓶的人有着极为特殊的身份。

  这个年轻人已经引起了那个家族的注意,命理线开始交错,他成为了棋盘上一颗不起眼的小棋子。现在停下来已经太晚了。

  他解下代表族长身份的一枚青铜铃铛交给吴邪,这意味着他同时将张家的大部分力量交给了他。他告诉吴邪,他们所在的这座寒山将会封山十年,以山下的秘密,他必须一直留在这座山上。

  吴邪破解了他们的。哪怕没有完全成功,至少展现了这种可能性。也就是说,这种是有缺陷的。

  他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是摈弃和割舍。将整个世界排除在外,这意味着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东西,其实从没有被真正拿起过。

  他自以为十分的道心在那一剑下出现了无法调整的缺憾。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到这座寒山上来,但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先下去。

  他必须走下这座困死了无数张家人的神坛,走进那片之中,带着接纳的心态,重新遇见那些人,开始他在的。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十年前的样子,他能看见每一根线条的差别。他说老了,那么便真的是老了。也许人老了,也许心老了。

  就这么说吧,如果你现在点进这个帖子,是不用点“只看楼主”的,因为回复量实在太少了,少到不足以影响阅读。

  如果只是一篇同人或者文风或者某个中心思想的一次尝试,这个数量已经非常足够了。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放过我自己。

  最的是在这种崩溃的过程当中,我发现我渐渐不是喜爱我产出的这个孩子了,甚至对瓶邪的热爱也变得可有可无。

  一般而言,在这种心态下,一个写手已经可以考虑退圈了。再加上最近发现喜爱的大大也退了圈,交流了一下感想,觉得很多时候退圈也不失为一条合适的途径。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我无法调和“我想要表达的”和“同人文读者想要看到的”。我做了各种尝试,挪动戏份,修改情节,始终无法调和这两个。

  我知道还是有一些小可爱非常希望看到我填完这个坑。但是我是一个非常庸俗的,我没法告诉自己说:一个人就足够了。

  如果有很多人希望看到第三卷,我觉得我会回来填完这个坑。其实我已经想好了第三卷的名字,如果有的话,它应该叫做《倦鸟归林》。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具体是怎么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了,应该是原返回,琴妹子是被大家轮换着背回来的。

  闷油瓶劈的那一下并不重,她很快就了过来,但是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吃东西就会吐出来,我知道这是人在极端的情绪波动下胃肠的正常反应,然而看起来还是很揪心。她周围的低气压为她赢得了一间单人房,杏忍气吞声地和她哥哥住标间去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那种深沉得像海一样的忧思并不是我所能够感同的,但是看着她的表情,我还是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也许我终于亲眼见到了彻底的失去是什么样的。

  世界上有一种失去,会让所有的精彩都变成。我见过很多死亡,但是这些死亡没有办法帮助我去习惯某个特定的人的死亡,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执念”这个词的含义,就是指一个人,如果他死掉了,你经历过的骄傲也好,也好,也好,也好,不管你走过多长的,统统在一瞬间。在那一瞬间,你的整个人生对于你而言都已经毫无意义。

  我感到身上的被子动了动,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我。我离开了我刚刚捂热的被窝,像条菜青虫一样蠕动着朝另外的热源靠过去,等最终接触到的时候,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今晚可以地睡过去了。

  离开秦岭的时候,我抱着想给琴妹子放松放松心情的想法,在靠近浙江的时候改成了坐船从水走,希望她多少能在湖光山色当中排遣一下心情。

  然而我的一片好心显然被拿去喂了狗,琴妹子沉默着坐在船头,手里拿了一片扁长的叶子,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

  过了一会儿,她下定了决心似的,把那片叶子凑到嘴唇边,试图吹响它,结果只发出沉闷的“噗噗”气音。

  我们坐船顺水一往东,琴妹子吹出的调子也在一趋于纯熟。在我们最终抵达浙江境内的时候,她坐在船头,已经能吹出一首完整的小调。日暮乡关,吹叶成曲,居然别有情调。

  这个故事只有框架而缺乏细节,因为她直到这时也依旧不能以平静的心态去追溯所有的细节。然而,它还是让听到的所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在外面长到了四岁,然后被一群姓汪的人带到地下教养。等她适应了周围的,就被送到另一个地方,依旧在地下。在这里,她因为过人的天赋受到了重视,因此她得到了最好的。

  她见到的第一眼,就认定这个人是她唯一的亲人,而汪家人费尽心思也没能让她产生这样的归属感。我觉得理由应该很简单,很多时候,小孩子的直觉,才是最接近的。

  她的非常爱她,但是瞒着那些人。对我来说这才是整件事情里最让我难以理解的。相依为命又爱着彼此的两个人,是怎样瞒过那些敏锐的汪家人的?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的事实,他们俩居然硬是地隐藏得天衣无缝。在这件事情上,小孩和大人都表现出了惊人的隐忍,简直是做大事的人。

  他们都来自于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古老家族。这个小姑娘不知道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族的存续与反击之中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但是她的知道,他耐心地用一种耳濡目染的形式把她所需要知道的知识渲染进了她的脑子里,即使她后来失去了记忆,也依然保留着家族的骄傲与作风。他安排了许多事情,帮她避开了即将斩落在她身上的那些无形的刀锋,一点一点地消释了因为令人惊艳的天赋而招来的汪家人的过分关注。

  在小姑娘长到十五岁那年,做了一件事。几天之后,他了她一个完整的姓名。这件事让小姑娘意识到了人类世界的一个本质。她理解了他的做法,她依旧爱着他,但是她将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做自己全部的世界。从这一点出发,她越走越远,成为了合格的战士。其实,无论对于她个人而言还是她的家族而言,一边战斗一边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在很多年之后才认识到这一点。

  在她快要满十七岁的时候,变故发生了。具体的过程她一个字都没有向我们提,所以我们只知道最后的结果。庚子那一年,张家人了汪家的整个计划,她幸存了下来,而她的重黎没有。

  现在这个小姑娘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和许多细节,终于发现了埋藏在那些相依为命的岁月背后的。她的也是她的亲生父亲,按照家族的,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够让他顺理成章地给她姓名,因为给她骨血的是同一个人。他选择她不仅是家族选择了传承,更是父亲选择了女儿。真的,世界上绝对没有比这更理直气壮的爱了。

  “我父亲的遗物。”琴妹子道。“本来应该是……十七岁雁回礼的礼物,但是没有完成。因为没有时间了。”

  我绕过重重,把秦岭那边张瑞棠草草布置下的公墓给挖开,把里面的骨灰盒起了出来,然后运回了杭州。

  琴妹子最终替他们选择的埋骨地是杭州,这让我很意外。我本来以为她会让他们落叶归根,把他们送回常武地区,埋在老宅旁什么的。然而,她用一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

  既然已经没有人了,那么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厚着脸皮说一句,杭州的风景确实不错,大概她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

  我去墓园里看实施的情况。我手底下人非常利索,一切都整理得很妥当,墓碑也原样带来回来安上。我看过那块碑,留着琴妹子的一个,还有两行碑文,刻的是“白驹日行千里,奈何片刻别离”,很符合她的调调。

  琴妹子一个人坐在墓碑前吹她的树叶。她说,这是她父亲生前非常喜爱的娱乐活动。她翻来覆去吹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如果把词填进去,是一阙听起来很像摇篮曲的宋词。

  琴妹子道:“真名还不想说,不过表字可以告诉你。我的表字取的是‘履霜’两个字。他说我将来注定会很辛苦,履霜坚冰至,风雪共沾衣,所以是这两个字。”

  琴妹子道:“因为张家的六角铃阵……越是想记住的东西越是记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能闯过南山竹海那个阵法吧?就是因为我忘得太干净了。”

  我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摸摸她的头,道:“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你才多大?十七岁不到?十七岁的小姑娘,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琴妹子的表情也恢复了平静。然而,我看得出来,她心中的那份隐痛并没有沉淀下去,只是暂时被了。毕竟,她所发现的还不是全部的,她还需要在这条上跋涉一段时间。

  我手头的灯有点要熄灭的样子,琴妹子瞥了一眼道:“哪里来的灯?用这种风灯,你们得带多少灯油啊?”

  这时,闷油瓶刚才提到的只言片语突然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按住了太阳穴,一种顿悟的感觉像烟花一样在头脑中爆炸开。

  我平复了一下气息,道:“对不起,我太急了。张瑞棠对你说,她给你留了一盏‘省油的灯’。我觉得这句话指的不是琴妹子。”

  在那个语境下确实很容易把这句话想成一个修辞,这也正是这个文字迷局的精巧之处。闷油瓶一定会认为张瑞棠的意思是琴妹子这个人会对他今后要做的事产生诸多助益,然而,从琴妹子的性格来看,这个人显然不太适合被说成是“省油的灯”。张瑞棠闷油瓶来这个地方,踩着她留下的足迹寻找她藏在这里的东西,那么她一定给出了足够的暗示,告诉他这个东西是什么。

  因为祖传的遗传病,张家人的记忆力很差,但是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他们会在某些时间节点上格盘,忘掉很多很多事情,但是一旦在另外的契机触发下找回了这些记忆,新找回的记忆也几乎是影印机一般的精确。可以把这个过程看做是用U盘从电脑里剪切了一份数据出去,一旦拷贝回来了,这份数据还是完整的。事实上,如果不考虑遗传病因素,张家人几乎个个都有逆天级别的记忆力。因此,张瑞棠才能确定,无论闷油瓶忘记多少事情,琴妹子这个人本身会成为触发他这段记忆的契机,他会原原本本地记起这句话。而这句话,就是通往那件东西的钥匙。

  我一拍脑袋。是我驴了,黎簇之前叙述琴妹子过去的时候不止一次提到过她住在一个很黑的地方,主要是靠点灯。这种灯琴妹子以前住的地方肯定还有一盏。张瑞棠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物毫无遮蔽地放在架子上任君取用。所以,她挑选了一个人。她对这个人怀有一种复杂的,融合了、和对晚辈的怜爱之情的一种极其深刻的感情。这种感情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直到她临终之前。她当然会把这件东西放在这个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最私密的空间里。

  一上的景致都很眼熟。除了大了点,汪家的这个地下和南山竹海的那片地盘真的没有太大区别。公共区域的角落里散落着一些被烧焦的小玩意,我们粗粗瞥了一眼,从未烧完的部分来判断,像是做到一半的机关。书生是个机关控,疯狂地热爱这些东西,拆了两个,啧啧称奇,说这是在张家内部都难得一见的精巧技术,可惜张瑞棠竟然把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我道:“这说不好是用天授者的异能才做出来的东西。这证明张瑞棠是个聪明的人,断绝了的源头。如果这些东西被呈给张家族长,他会下什么样的命令还难说。”

  我没有看到训练场和学习的场所,这两块应该都需要把那块转盘拨到别的方位才能到达。不过,现在我也没心思关注那些。等我们奔过一条长长的石道,面前出现了七拐八弯的羊肠小道。每一条小道的尽头都是一间石室。

  这个时候,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考虑的问题:这些石室显然没有门牌号和房主姓名之类的标识,那么,要怎么判断哪间屋是琴妹子住过的?

  这些石室被得很干净,因为张瑞棠显然没有像南山竹海下面那样刻意留下线索的意思。不管是张、汪、白当中哪一家的人,都没有在这里留下骨骸。然而,她也没有故意地抹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们一间一间走过来,心情逐渐沉重。大多数房间里都留下了殊死搏斗的痕迹,因为一百年间没有人再进来过,依然保存得宛如昨天刚刚发生。干涸的血迹已经彻底渗进了地面,好像石头的纹本来就是这样。

  果然像闷油瓶推测的那样,这些石室大小各异,但基本每个房间的墙上,在合适的都有一个用来放灯的小托盘,还有用来悬挂的小钩子。有的房间里有两三盏灯,有的一盏也没有,有的已经碎了。每走进一间屋子,我都会问琴妹子一句:“你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吗?”而回答总是:“不熟。”“没见过。”“我觉得不是这间。”

  幸好天授者的数量不太多,石室的数量有限。我们一行人灰头土脸地闯进一间空间比较宽阔的屋子,琴妹子看着周围的布置,突然不安起来。

  琴妹子没有听他说话。她开始在屋子四处走,目光四下扫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屋子的地面很光滑,像大理石一样,四周的布置显示出这间屋子的主人生前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应该相当超然。地面中央偏左的有一道血迹,已经发黑。客正好站在那个地方附近,她在他脚边像只小狗一样蹲下去,大概是想看得更仔细,拍拍他的小腿道:“麻烦让一让。”

  客十分惊讶,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头盯着她的发顶心。闷油瓶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道:“地下有机关。”

  闷油瓶抽出黑金刀,刀锋在地面上轻轻划过,然后找准了地方,插进一道缝里,往上一挑,撬起了一块石板,道:“以前有,但是后来被人强力了。”

  底下露出了一个地窖。这个地窖非常小,大概只有一人半高。里面什么也没有,琴妹子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闷油瓶把石板又合了回去。

  我走到书桌前,顺手拿起桌上蒙着灰的一沓旧纸,把的灰掸掉,露出底下的字迹来。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说明琴妹子以前的重黎可能是个文艺青年。果不其然,我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份行书体的习字帖,可能是这个人闲来没事写着玩的。

  我仔细地分辨了他写字的起笔、运笔、转折、回钩,完全一模一样。作为一个练过多年瘦金体的人,我对字迹有着近乎本能的。这种笔力浑厚而笔法端丽的字体,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能看得出来,她也意识到这个人和自己应该关系匪浅,正在拼命地努力回想,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我们离开了重黎的石室,又走错了两个,当我们走进下一间的时候,琴妹子跨过门槛,道:“这里,我好像很熟悉。”

  这个地方很小,我们几个人一进去,几乎连踩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好在屋子里基本也没有什么东西,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具,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张凳子、一个衣架子,没有别的了。潘子是当过兵的人,他的房间非常整洁和井井有条,但是整洁和这种近乎自虐的简朴完全是两码事。这个地方离一个十七岁少女的闺阁差着十万八千里。

  琴妹子拍了拍床上的灰,在躺了下来,把手放到胸前,目光掠过床头挂着的那盏风灯,道:“那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踏入这个房间后,她的不安好像终于得到了某种,整个人开始平静下来,甚至能够优哉游哉地躺下来说话了。我丝毫不怀疑,在变故发生以前,她也经常像这样躺在那张小床上,思考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闷油瓶将那盏灯举高,将灯罩拿下来,然后将点着的灯放在旁边充作光源。灯光透过灯罩,映在墙壁上。他旋转到合适的角度,正反两面灯罩的效果相互叠加,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图案。

  这个族徽有点走样,因为灯光毕竟不是平行光,而且也简化了很多,如果不是闷油瓶的引导,一般很像想到那个方向上去。

  琴妹子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房间里的灯,一直就是这一盏,和张瑞棠无关。十五岁之前,我有不开着灯就没法睡着的怪癖,汪清晏给我纠正了很久,最后了。这盏灯一直在这里。”

  闷油瓶道:“如果仅仅是从内部点亮这盏灯,影子映在墙上,是不会有任何不妥的。这就是为什么汪家人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盏灯的秘密。我可以确定,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闷油瓶道:“张瑞棠负责另一扇青铜门的钥匙,为什么最后会到汪家去卧底?她的家族是起这两件事的纽带。这把钥匙是家族传承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关键的一部分。可惜汪家人买椟还珠。”

  我对琴妹子道:“等一下,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你小时候明明有那么强的物质化能力,长大之后却变成了方仲永了。你十五岁之前,一直点着这盏灯睡觉?很可能跟这盏灯有关系。这盏灯是谁给你的?”

  闷油瓶还在看那盏灯,片刻之后,他把灯的底座拆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夹层。夹层里塞着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等他把这张纸展开的时候,满纸古怪的纹样顿时映入眼帘。这种纹样介于文字和图形之间,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后半部分图纸。

  闷油瓶道:“不,这个是张瑞棠塞进去的。她找到了打开终极的另一把钥匙,然后把这个秘密的第二部分藏在了这把钥匙里,再回到张家,告诉她的哥哥和一群翘首以盼的人,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把图纸塞回去,将那盏灯组装回原样,放进背包里。这时,我们才发现琴妹子已经在外面晃悠了有一阵了。

  一行人走出房门。琴妹子住过的这间石室非常靠里,所以一出门就是后堂,往左上角的角落里看,可以看到一个小台阶,琴妹子就站在小台阶的顶端,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拉开门闩,推开了顶上一扇小门。

  我赶紧跟在她后面出去了。老实说,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让我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担忧。但是看她往外面走的步伐还算稳健,我又松了一口气。

  这扇小门竟然是通向外面的世界的。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谷里,四周的山峰很高,环抱过来,很有感,其实景致并不太好,尤其是这种季节,树木叶子都落光了,感觉好像被遗弃的一个地方。还好这个时候是傍晚,太阳往西边移动但是还没有下山,满天飞霞,还算有点看头。

  不过,后堂居然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也是很惊讶的,道:“还有这个地方?看来以前待在这里的人挺会享受啊。你想起什么东西没有?”

  琴妹子跨过栅栏往里面走去,在墓群中走走停停,最后在倒数第二排的地方停了下来,站住不同了。我在想要不要跟过去,闷油瓶却一把拦住了我。

  他眼睛比我尖,大概已经发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我看他的眼神,淡的像水一样的眼睛里,竟然泛出了一丝淡淡的悲悯意味。

  远远地,我看见琴妹子弯下了膝盖,以一个近乎吃力的姿势,在那块墓碑前蹲坐了下来,把手放到墓碑上。然后,她把额头也抵到了墓碑上。

  她的脊背以一个不自然的弧度用力地弓了起来,像一张已经拉到极致马上就要超过载荷的弓,拼命抵御着来自的压力。这股压力让她不能再保持正常的坐姿,让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让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跪在地上。于是我知道,那股在她的身体翻涌作浪的剧烈情感已经快要冲破那道堤坝。可是她还在拼命地想把那波浪潮推回去,或者忍过去。结果是她捂着嘴,身体开始出现一波又一波近乎反胃的痉挛反应,好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好像她下一个瞬间就要吐出一口血来,或者呕出一颗心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发作最为剧烈的痛苦。她没有喊痛,她甚至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是我的眼睛能够看见,那种痛苦像鲜红熔融的岩浆一样在她的皮肤下面翻滚,烫穿她的心肺,并最终从她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片衣角处飞溅出来。我已经半作废的鼻子能够在空气中闻到那种气息。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喷涌而出的痛苦的痕迹。

  她已经变成了躺下来缩成一团的姿势,用袖子盖住了脸,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她肯定一刻也没有睡着过。我甚至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她可以不用吃饭喝水睡觉,就这样抱着这块墓碑过一辈子。

  她依旧没有反应。闷油瓶向我看了一眼,难得地似乎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站起来,走到栅栏前,抬脚跨过了栅栏,然后走到她身边,弯下腰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心里也知道,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知道这是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这个地方不好,我们不会把他留在这里。现在我们先出去,然后我想办法把他带出去,或者把这些人都带出去,到时候你想把他们葬在哪里都随你。”

  她终于肯说话了,这让我感到很欢欣鼓舞,但她的声音在一天中已经变得无比地嘶哑难听。虽然她没有哭,但是她肯定已经在心里哭了一千遍了,才会有这样的声音。

  到此时她好像才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颤抖着慢慢坐了起来,放下袖子露出自己的脸。她的脸像鬼一样苍白,眼角像火一样红,却没有一点流过眼泪的痕迹。

  我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爷爷说过,如果一个人遇到了非常痛苦的事情,能哭出来就是好的,要是连哭都哭不出来,那才真是最糟糕。这个痛在心里滚来滚去,迟早把人逼疯。

  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倒退回去,直到顶到上一排墓碑,然后慢吞吞地上下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经非常褴褛的衣服,一下子跪了下来,往那墓碑的方向拜了三拜,又起身,再下去,这样跪了三次,叩拜了九次。那个姿势无比地虔诚,又充满了,好像一个行走在荒野里的信徒,终于看到了一片可以朝拜的神迹,却又发现它已经坍塌了。

  我心中一动。三跪九叩?我听老人说过,三跪九叩是一生中也难有几次的大礼,除了“天地君亲师”,一般极少拿来跪拜别人,一般人都是这样,别提他们白家的人,恐怕还另有讲究。

  我朝闷油瓶使了个颜色,他悄悄来,立掌为刀一下切在她后颈,她整个人顿时软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我意识到我们应该是置身于一棵青铜树的内部,内壁滑不溜手,很难再往高处爬。树根踩在脚底下高一脚低一脚,猴子抬头看了一眼,叫道:“那是小小白吗?”

  在从下到上第一根树枝留下的空洞处卡着一个人,能看到白色的衣服,像一块抹布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点生气也没有。

  客放下身上的负重,走到底下,伸出了双臂。书生瞟他一眼道:“你不行,那丫头要是流血了怎么办?你对她的血没有抵抗力。老二,你来。”

  猴子去了之后,他再一次抛出了他的线,这回不负众望地套住了琴妹子的一只脚腕,小心地用力,拖着她慢慢地经过那道障碍,在重力的作用下顿时急坠下来。猴子一把给接住了,带着连转了两圈才卸掉了那股冲力,然后把她给放平在地上,道:“情况可能不太好,她身上像一样冷。”

  我走过去看琴妹子的情况,心提到了嗓子眼。琴妹子被烛九阴带走的时候没有穿防护衣,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要是那条大蛇有心撕了她或者吃了她,真的是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琴妹子的上衣被的血迹浸透了,但是不知道是蛇血还是人血。奇怪的是,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上倒是一点伤口都没有。我伸出颤抖的手,在她鼻子下面试了试。

  我向后坐在地上,感到长久以来积压的疲惫和恐惧潮水一样涌上来。黎簇正愣愣地盯着琴妹子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看。我问道:“你在看什么?”

  胖子道:“天真你那一脸什么表情?让开,胖爷我看看。”他伸手一扣琴妹子的手腕,停了十秒,怒道:“这不是还在跳吗!瞧你们的小样儿!”

  从那条石头烛九阴身上下来容易,上去可就得多了,背着琴妹子最终爬到蛇头上的时候,那个书生已经气喘如牛了。

  书生脸色潮红,完全不想说话。猴子接替了他的任务,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道:“小小白的脉搏变得强多了?”他用手探了探呼吸,道:“呼吸也明显起来了,哇,喷在脖子后面好痒。”

  回到那个石转盘的地方之后,猴子把琴妹子放了下来。刚把她放平,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自己坐了起来。

  我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满。这才是正经的琴妹子经典表情啊,淡定、霸气,充满审视与一丝淡淡的,逼格超凡,和我有的一拼。

  我皱了皱眉头,突然意识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她的脸色很不好看,血气不足之外还带点灰败,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我室友大学的时候挂科时候的那种脸色,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又跳动着一些无法的东西,很有教感的那种狂热,虽然非常隐蔽。

  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对张家人的那种好像一夕之间就回来了。她第一次出现在南山竹海的时候,对闷油瓶说话经常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味道,后来交道打得多了,态度也逐渐和缓下来。棋盘张的三个逗比加入队伍之后,双方基本处于很平和的一种状态,但是现在,她看这些人的眼神又恢复到了那种疏离的状态,却又隐隐多了一丝恨意和痛意。

  张家人的寿命长,但是与比较不是按比例放大的。他们花在成长期的时间相对较长,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差不多的面貌,衰老得也很慢,但在生命的大约最后二三十年,他们会以较快的速度衰老下去,与相当,从四五十岁的面相很快地变成垂垂暮龄。这个时候,张瑞棠的衰老过程已经开始了,所以,前面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出现过的皱纹开始像疯狂生长的爬山虎一样爬上她的脸,但是她的面相并没有因此变得。这个女人在漫长的人生里几乎掌握了一人之下的,世界上无数重要家族的在她手中被撕碎和,她手指一划,日暮西山的东北张家便有了一条新的命轨。没有人说得清她为张家留了多少,怎样的。甚至连张家本家鲜少踏足的海外也到处是她的,的大海和海那边广阔的陆地,全是她的,并且因为本家长时间的纷乱和,最终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因此,眼角眉梢那份淡淡的厌倦取代了年轻时候的明媚,这也常符合时宜的。

  这个举动对于当时的他而言极不寻常。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丑闻之后剩余的垃圾,而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回了原本为他设计好的那个。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人当得起他行礼了。其实按照两个人如今的地位,是张瑞棠应该向他行礼才对。

  闷油瓶并没有感到羞耻,他的眼神依旧平淡得宛如透明。从出生以来就经历着的命运沉浮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本身并不重要。他认为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强者,那么她就是。

  水牢是张家内部用来惩罚人的一种手段,将人扔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时间多久按照犯的错误轻重而定。闷油瓶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许多受过这种惩罚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等他们老了、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作用,就能在本该安度晚年的时候体会到它的威力。

  闷油瓶的目光下掠,看到她正在读的书,是一本厚厚的《风物志》。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是这本书,因为那里面的风物,这个人十有都亲眼见识过。她几乎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张瑞棠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道:“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告诉你一件事。三途刀已经到了自己该到的地方。”

  张瑞棠脸上露出微笑,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而是抚摩着手里那本书的封面,问道:“你认为一个人学会多少东西最合适?”

  张瑞棠道:“可是世界上还是有惊才绝艳的人,学什么都能登堂入室。哪里都好,哪里都强。”她叹了一口气,道:“除了命不好。”

  闷油瓶没有反驳。他没有告诉她,他刚才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这种人情味道太过浓郁的想法和他基本绝缘。

  张瑞棠似乎对他的想法了然于胸,道:“你需要再做一件事。你得去,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心,能不能感受到真正的痛苦。据我所知,那个地方有你的一部分根。”

  张瑞棠道:“你没有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如果你没有心,那么你最多成为和我的哥哥一样的张起灵。你对张家和张家以外的人又能有什么样的作为?”

  张瑞棠道:“可是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造出了‘对不起’这个词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现在的这种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理解,不过如果你能理解,一定是因为你做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还是不理解的好。”

  我坐在她边上,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休息成。即使闭着眼睛,她的脸上依旧流露出一股下去却蠢蠢欲动的烦躁难安,可见张瑞棠说得不错,她恢复的那部分记忆果然很不愉快。我伸手推了推她,她一下子睁开眼道:“干什么?”

  我把崩了一角的破影还给她,道:“你想不想讲一讲你的经历?多一个人听听也是好的,刚好我对有些事情很好奇。”

  我心道那我就问了,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非要跳下去?是不是张家人对你采取了某些非常手段?你应该有一个非常迫切的理由。”

  琴妹子停顿了大概十秒钟,道:“和张家人没有关系。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需要寻找一个答案。我要验证一件事,这件事非常重要,而张家人绝对不可能告诉我。”

  我打断道:“他不可能约我去机场送别,他会千里迢迢赶到我家楼下,说一句再见,然后在我根本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直接跑。”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道:“这不就是个比方吗?假设张起灵约你去机场给他送别,约在下午五点钟。无论你是五点三十,五点十分,还是五点零一秒去,都是迟到。迟到了一秒你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有些事情,迟个一年半载是迟,迟一个月是迟,迟一天是迟,哪怕迟一秒钟都是迟。那件事对我来说,就有这么重要。那时候我感觉到,我已经迟了太久了,我一刻都不愿意再多等。”

  过了几分钟,我好了心情,道:“这样也说不通。那你不是应该从被张家抓走的第一天开始就拼命地想逃出去吗?为什么被关了一段时间才开始采取行动?这期间有人给你传递了什么消息吗?”

  琴妹子的目光冷凝下来,道:“你说得对。其实一个人很难在所有的事情面前都表现得勇敢。在那之前我还可以,当做我什么都没有猜到,但是她找过我之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了。”

  我心里一酸,有一种头上悬着的一把大刀终于砍下来了的感觉。我知道她一定会给我一个答案的。哪怕心里再痛苦愤懑,哪怕这个名字含着血、含着毒,她也一定会把这个名字吐出来的。

  我想我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就像我知道我三叔其实是两个人……知道我爷爷给我取这个名字的真实用意……知道闷油瓶一早就认识我,至少认识我这张脸,所以他一开始对于我这只菜鸟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我不能再自己说是无意识中作出的行为。

  这就好像有一个人在你最穷困潦倒的时候给了你一把本金让你发家致富,你当然会很感激他,和他称兄道弟。结果到头来你发现你当年之所以穷困潦倒,是因为这个人黑进了你的银行账户骗走了你所有的钱,那你的心情该是何等的复杂。

  更麻烦的是,琴妹子没法单纯地去恨张瑞棠,因为那个人当时的立场决定了她的行为,就像闷油瓶是背负一切的那只麒麟,所以他注定要抢走我三叔的龙脊背,然后开着破金杯急匆匆赶来的我擦肩而过。

  文章由325棋牌提供发布

0
0
0
0
0
0
0
0
下一篇:没有资料

相关阅读

网友评论 ()条 查看

姓名: 验证码: 看不清楚,换一个

推荐文章更多

热门图文更多

最新文章更多

关于联系我们 - 广告服务 - 友情链接 - 网站地图 - 版权声明 - 人才招聘 - 帮助

声明:网站数据来源于网络转载,不代表站长立场,如果侵犯了你的权益,请联系站长删除。

CopyRight 2010-2016 惠灵顿旅游网- All Rights Reserved